“神仙多是无心得,可向桃源作醉乡”(黄裳《菊花其三》)。陶渊明能以平等精神看待自然造物,并承认自然造物身上的自由品质,那是无法分析的,是自己形成、自我确证的,是未经预谋而随意呈现的,是极复杂而又极其简单的。只是因为人类对物之世界持久的表象化、对象化、图像化、数理化,使自我脱离了曾在其中度过的淳朴岁月。
于世路中行于中道,但并不出离人世,而是保持一种若即若离、恰如其分的距离。桃花源关于人类、非人类生命存在现状的启悟,即不以促逼与解蔽作为把握世界万物的手段,而是充分尊重万物的本质,同时将人对于自然深层根基的窥探,保持在一个友善、可控的状态之下。
“难写之景”与“不尽之意”
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,于现实中重建桃花源或乌托邦,是一代代文人不竭的梦想与怀乡冲动。
“山林与,皋壤与,使我欣欣然而乐与!乐未毕也,哀又继之。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”《(庄子·知北游》)。古人与江海湖泊、游鱼走兽、草木禽虫、流云烟霞亲密亲融,在高山、森林、山谷、平原和河流间游历,人与自然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,情往似赠,兴来如答,无论儒道,无论境遇,无论廊庙宗社、山林竹篱,有山水以寄傲,有园趣以怡颜,千古诗心尽付溪桥野渡、深林幽涧,这样一种自然美学的精神,是原生的、纯粹的人类的生活之境,是“俯仰自得”的宇宙之感。
具体到日常生活,文学活动是一种生命体验。“寂寂柴门村落里,也教插柳记年华”(刘克庄《清明寒食二首》);“梨花风起正清明,游子寻春半出城。日暮笙歌收拾去,万株杨柳属流鸾”(吴惟信《苏堤清明即事》)。清明时节,人们想到的不是“四夷宾服,百姓家给,政教清明”(《汉书·礼乐志》)这样美好的上古秩序,而是与草木鸟兽一同感受着物候的变化,体验着与物质世界的亲密关系,也带有心理层面上“作为记忆与永续希望的一种存在方式”。那永恒不灭欢欣灵动的生命力量,就在寻常居饮之间,让所处其中的人舒怀、安心,再不必苦求一个虚诞妄作之永生仙境。
“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野”(《诗经·小雅·鹤鸣》);“绿水扬洪波,旷野莽茫茫。走兽交横驰,飞鸟相随翔”;“荆棘被原野,群鸟飞翩翩”(阮籍《咏怀诗》)……这些都是高度简洁明晰的直觉造型,寥寥几字就可构成一片“林中空地”,一个小规模的生态系统,并生动展示着动物、植物、荒野之间的功能性生态关系,也彰显着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与自然有亲有故的民族,觉得彼此尚能默契相安,便深感快意。
中国古代文论常有“适会”“兴会”“遇合”这样的字眼,“诗有天机,待时而发,触物而成,虽幽寻苦索,不易得也”(谢榛《四溟诗话》)。文学创作过程中的空山人语、久候不遇、尽日觅不得,有时还自来,都是在情景融合中含蓄的自然感兴,“言外之意”“象外之象”“弦外之音”的艺术魅力,就在于显现与遮掩的恰当之处。就是在西方的自然文学中亦人欣然意会者,比如在《瓦尔登湖》“冬日的访客”一章中,梭罗散步回来时,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很有中国士大夫气息的梭罗:“有时残雪犹存,我散步回来,还发现樵夫深深的足印从我门口延伸出来,在火炉上我看见了他削尖的木片,屋中还有他的烟斗的味道。”此外如《瓦尔登湖》“秋色”篇中提到的“把精美的紫色薄雾留给散步者来收获”,无不透出中国文化语境里隐约而灵动的寂静之音、禅悟之美。
桃花源看似神奇,触目尽是日常事务;看似凡境,又奇迹般消失,达成了“状难写之景”与“含不尽之意”的精妙,说明自然的根基是一切意义、价值之源,但其自身是隐藏着的,不可以示人的。它往往表现为深蕴于物象之中的一种情致、一种格调,这种神秘底蕴恰是陶渊明文学风格的深层特征。
“会心处不必在远,翳然林水,便自有濠濮间想也,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。”(刘义庆《世说新语》)“桃花源”是那么自然、真实,好像只与我们隔着一条桃花溪水和一孔数十步的山洞而已,同时闪耀着出世而不离世的精神光芒,平畴阡陌、清流碧树、视野中铺展开的葱茏绿意,无不散发着优美、安详的诗情与美感,以及一种似有似无的神秘性和超自然性。“峡里谁知有人事,世中遥望空云山。”人世的时光已是百转千回,“桃源梦”的文学世界还葆有着最初的自然与纯粹,旷远超然,无为逍遥,无以遮蔽,也不可磨灭。
翳然林水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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