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桃花源”有着仙境的特质,会神秘消失不再轻易被找到,一旦进入却尽是人间烟火。它是以审美并充满哲思的形式,为人类找到的一个完满的栖息之所。
陈寅恪也曾指出桃花源具有双重属性:“陶渊明桃花源记寓意之文,亦纪实之文也。”桃花源作为一个虚构理想时空,是中国文人绵延不绝想象、书写乐园净土的经典模式,但又不是现实世界的对立面,不是毫无根据凭空而来的仙境,它有着基于现实世界的社会架构,既有儒家的忧勤惕厉,又有道家的自得超然,儒道兼综、孔庄并重之意非常明显;而“暧暧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”里浓烈的农耕生活气息,更把遥不可及的仙乡世界拉回人间。
遮蔽与退隐
桃源里自有秩序,自有良性人际关系与社会构成。桃源人真正进入老庄所谓的“自然”“无己”“忘知”之混沌境界,他们当然对外界世道人心了如指掌,不然不会嘱咐渔人“不足为外人道也”。但他们人性真淳,这从他们对待渔人的态度可见一斑。他们是曾经的“世间人”,虽已具足完满,了无所阙,但还下意识地延续着质朴的待客之道,攀谈的内容也表露他们对曾经的世界并非彻底忘情。
但当渔夫归去,他转头就忘记了桃花源人家轮流延请、杀鸡作食、具酒款待的情义,忘记了桃花源人“不足为外人道”这唯一的怯生生的恳求,内心逐渐被幽暗的功利念头占满,于归路上沿途“处处志之”,返回后立即“及郡下,诣太守”。他当然也明白,太守遣人随其前往,定会打破桃花源村的宁静与祥和,但一切都顾不上了,什么都不能阻挡他走向功利之路。太守即遣人随其前往,“寻向所志,遂迷,不复得路。”
东学西学,人心攸同。“桃花源”一再让我想起一位西哲构建的“林中空地”。
海德格尔是西方现代哲学史上很有独创性的思想家。他创造性地把“人的存在”称作“缘在”,意指人是“因缘而在此存在”,即在一种先行敞开的层面上,人与物保持“为自身开启”的状态,敞开自己的本性和自由,真理与美便在其中显现出来。
海德格尔将我们所通俗理解的那一部分存在称为“世界”,而那些真实却更隐秘的事物,他称之为“大地”。“世界”是建基于“大地”之上的,“世界”和“大地”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的争执关系。在此持续性争执中,每当一个关于世界的真理被揭示,其他真理就被遮蔽。人类世界的技术冒险就是其中一个突出案例,即海德格尔“无蔽的光明营造了世界之夜”这一诗意而阴沉的著名论断。
然而存在本身又需要世界和大地两个部分的沟通和弥合——诗与艺术(“诗意的栖居”)就在这争执中,意外形成了一片缄默宁静的“林中空地”,真理便于其中发生。
我们由此可以看到,桃花源这个微妙的小世界,同样艺术性地启示出人在“大地”与“世界”之永恒冲突下的存在与命运。其整体气息与特征,交织着梦境、想象、当下、永恒,且正是在“世界”与“大地”的争执中意外闪现,与海德格尔的“林中空地”的意蕴,何其相似。
在沉沦世界与本真大地不息争斗的永恒戏剧中,存在之显现成为可能,是因为有光亮;在一个黑暗舞台上有一束光照出一方光亮,凡进入这一光亮者,方能为我们所知,它也才能作为存在者而存在。桃花源入口“仿佛若有光”,那光明发散于一片林水秘境:“存在本真”在其中敞开且被庇护起来,让疲瘁的生命在这一空间得到安顿。无心的渔人偶然窥见作为存在者那些被光照亮的事物,这时存在本真意外地呈现、敞开了,那里的生命沐浴在宁静祥和之中,内在的超然与胜利,足以对抗整个外部世界的劫毁。
石头不是某种数据标识的体积或重量,色彩也不等于某种光谱的强弱,只有在尚未被粗暴地强行揭示或解释之际,它们才显现自身。“我们特别地把某物隐回到它的本质之中的时候,按照字面来讲,也就是在我们使某物自由的时候”(海德格尔)。生存本真从来不在人之外或人之内,只是因为人的诗意之栖居,因为人在那里无心出岫般的意外逗留,桃花源才敞显出来、开放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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