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,我因用“诗论”写了《以杜甫诗论浅析沈鹏书法的“别开异径”》,沈鹏先生评价道:“建春君以杜甫诗论诠析拙作,堪称独到,具有创造性思维。”有了这一经验,我又生发出以“画论”反过来赏析杜诗的想法。
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。窗含西岭千秋雪,门泊东吴万里船。”这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诗因有“窗含”两字,令人觉得画面感很强,故我冠之画名“西岭雪图”。
一
此“画框”内有山,以惯常思维推断,易得出结论:有雪定是冬山。然而杜诗首句“翠柳”两字,描写的却是初春之气象。从字面上观之,首句与第三句似乎矛盾。且看北宋杰出画家,绘画理论家郭熙、郭思父子《林泉高致》中对“冬山”的描述乃是“冬山惨淡而如睡”,与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的明媚相去甚远。
也有人说,此是绝句之写作技法,按“起承转合”顺流而下,正好意味着冬季过渡到春季,属于倒置句。对持此类观点者,清代浦起龙在《读杜心解》上曾驳斥:“上兴下赋,意本一贯,注家以四景释之,浅矣。”
诗人借“窗含”两字向外部世界展望,眼前的“翠柳”与“白雪”同时映入眼帘。噢,可是初春西岭之雪尚未消融之状?还是不对,老杜一句“千秋雪”,揭示此雪乃常年不化之雪。准确地说,西岭雪既是冬之山、春之山,亦是夏之山、秋之山,而此诗描写的确实是初春景象。
王维《山水诀》画论尝云:“或咫尺之图,写百千里之景,东西南北,宛尔目前,春夏秋冬,生于笔下。”老杜一个特定镜头,将西岭“千秋雪”之视觉空间、时间空间尽收“画框”之中。老杜是诗人,更像是一位中国山水画造型大师。“西岭雪图”,如此精妙之画面巧思,又似漫不经心而得之。
郭熙、郭思在《林泉高致》中还阐述过一幅中国山水画往往有“三远”景致:“高远”让人领略山峰之雄健,如临其境;“深远”让人感到山重水复,深邃莫测;“平远”则让人视野开阔,心旷神怡。要达到“三远”艺术效果,就要打破焦点透视观察景物的局限,用仰视、俯视和平视等散点透视来描绘画中的景物。
初春的草堂之外,翠柳依依,黄鹂鸣唱,映衬得周围更加宁静,是“平远”。天高云淡,白鹭成行自由飞翔,此为“高远”。上方主峰高山仰止,宽厚博大,显出深厚的凝重感;下方河流潺潺处停泊的船只在风浪中飘摇不定,又表现了较强的流动感,这难道不是“深远”?
老杜借助“三远”全景式构图,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实虚变化、层次分明的山水画卷。实处“黄鹂”“翠柳”“白鹭”展现眼前;虚处群峰迭出的“千里雪”弥漫在轻岚薄雾之中。加之驶向东吴的船只飘渺在水汽烟霭之中,整个画面皴染有序,设色清润,墨以意境,看后让人陶醉。
二
明丽的色彩组合, 给诗歌带来浓郁的画意和鲜明的节奏,也绘出了诗人舒展开阔的心境。老杜“西岭雪图”上用“黄鹂”“翠柳”“白鹭”“青天”,黄、翠、白、青四种颜色,点缀得错落有致;而且由点到线,向着无垠的空间延伸,彰显出鲜明的立体感、节奏感和错落感,构成了一幅色彩典雅、明快的山水画卷。
在诗歌中用鲜明的对比色来增加感情色彩的浓度,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。如周邦彦的“烟中列岫青无数,雁背夕阳红欲暮”(《玉楼春》),杨万里的“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”(《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》),白居易的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”(《忆江南·江南好》)等等。老杜诗作中色彩使用频率极高,如“红入桃花嫩,青归柳叶新”(《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》),“雪岭界天白,锦城曛日黄”(《怀锦水居止》二首其二),“绿垂风折笋,红绽雨肥梅”(《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》十首其五)等等。这种“着色的情感”,具有绘画的鲜明性和直观感,增强了诗歌意境的感染力。
三
“山情即我情,山性即我性”是明人唐志契山水画论著《绘事微言·山水性情》之美学观点,强调画家的性情应与山水自然的个性、情调浑融契合,这样落笔才不致呆板。这种观点不仅对画家适用,对诗人更适用。李白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”可谓奇想;苏轼“横看成岭侧成峰,远近高低各不同”可谓哲思;老杜“窗含西岭千秋雪”描绘的则是绝美仙境。
事实上,在“西岭雪图”这幅画意诗的背后,潜埋着老杜诗歌的主调:伤漂泊,盼回归。“两个黄鹂”与“一行白鹭”都象征着有家和团聚,与自己的孤独漂泊形成鲜明对比。从“千秋雪”的意象中可窥深意,暗示人世如故,战事不断。“门泊”一句所含的情感昭然若揭,“望归”之意凸显出来。“每依北斗望京华”,门外停泊的驶向东方的船,正是杜甫朝思暮想的归乡之舟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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