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童年时代,有个用竹签拨唱的钢丝琴,制作者是周先生。他是我家的房东,又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。
他是郑州周村人,住在城里的祖屋里。先生虽是房东,住的却是小灶房。灶房小得连一张单人床都铺不下,他睡在床上伸不开腿,只好把脚伸到墙壁上。堂堂一院之主如此委屈自己的身体,真是可悲又可怜。五十年代我家租住他的北屋,我母亲问他:“何必这样难为自己?将两间住房也卖了?”他苦笑着说:“穷光荣穷光荣,这样我也能当上城市贫民了。”
唉,这老头。邻居们都为他叹息。
寒假的一天北风呼啸,大雪纷飞,小麻雀在房檐下冻得叽叽喳喳叫唤。大人去上班了,孩子们都在家中烤火取暖。忽然,周先生隔着屋门大声叫我,我答应着跑到他的房前。他说:“天太冷,我的被窝里没有一丝热气,你帮我打些散酒暖和暖和身子。”他的语调有点颤悠,可以想象,老人家一定冻得哆哆嗦嗦了。言毕他将一个扁扁的酒瓶从门缝中递出来。
母亲对我说:“你快去帮帮周先生,别看他现在落魄了,年轻时还做过知县呢,几道街的人也没他显赫。”知县是大官,先生十指如柴,满面污垢,天天喝得醉醺醺的。还会当官吗?
在母亲鼓励下,我踩着一步三滑的冰雪把酒买回来了。这时候我听见先生连声咳嗽着,正摸索着穿衣起床。他一把接过酒瓶,感动得涕泪交流,说:“这酒买得太及时了,它是老师风雪天的一顿饭呀!”
后来听他讲寒号鸟的童话,每每听到“哆啰啰,寒风冷死我,明天就搭窝”,我总会多看他几眼。他拥有不少房产,却将它捣腾完了,成了一只可怜巴巴的老寒号鸟。
从此,雨雪天为他打酒,成了我的重要活动,当然也是一种乐趣。雨雪天大人是不许孩子们出门的,我上街打酒时就能象大人一样,顶着漫天风雪淌着遍地泥水行走在弯弯的街巷了。囚在家中的同伴们十分羡慕我在雨雪中进出,常常倚门问我:“路上的水深不深?砖牌坊下可以滑冰吗?”砖牌坊是清朝皇帝为街上的贞节女立的节孝坊,牌坊前的空地是孩子们打陀螺、斗鸡、溜冰的乐园。
先生“知恩图报”,在同院孩子中他待我最好,他从街上归来,时不时地会递给我几粒花生米、塞给我一块糖,惹得小伙伴们眼红嘴馋,羡慕不已。上中学时我学《孔乙已》这一课,读到穷困潦倒的孔乙已为孩子们分发茴香豆吃的情景,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周先生,想起他那象孔乙已一样瘦削的长指头。
暑假时我从外面回来,忽然听见院中传出一阵悦耳动听的琴声。只见先生坐在老槐树下,面前放着他用细钢丝钉成的中山琴,先生手执竹片轻轻地弹拨着,几根钢丝叮叮咚咚地响,象高山流水似春风鸟语,一会儿又铮铮琮琮,似马蹄踏道而去。忽然琴声嘎然而止,少顷,他又平滩掀大潮,将美妙的乐音推向高山之巅,然后象瀑布一样跌宕而下。院内外的孩子都跑过来了,几位大人也在一旁聆听、议论:“想不到他还有音乐休养呢,而且,出手不凡!”该吃午饭了,周先生郑重宣布:“二毛是个好学生,我把琴送给他啦。”
二毛是我的小名,我高兴地接过琴,叮叮咚咚地拨拉着。几个大人也好奇地弹拨几下,只是那琴再也唱不出美妙的歌了。琴是属于周先生的,谁也玩不转它。不过,咚咚的琴声还是招来了小伙伴,大家围着我欢呼雀跃。那天我又高兴又骄傲,成了快乐的王子。他送琴给我,还耐心地教我弹奏,可我年龄太小,又无音乐天赋,终没学出个名堂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从先生口中知道:民国初年,他毕业于京师法政大学堂,被派往豫西南任镇平知县。
时清臣赵倜主豫,知县审案仍沿用旧制,嫌犯上堂衙役要大声呼威,这一招常将小民百姓吓得两股颤颤浑身发软,无论有多大冤屈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碰上昏官,更是滥施刑法,有理无理各打三十大板。
行刑时,衙役将嫌犯按在长板凳上,一边拷打一边唱:一二三四五,屁股受点苦。六七八九十,回家坐上席。再打二十板,郎中有饭碗。(要请郎中治伤)。
打板子的唱词是衙役们一代代传下来的,既能记数又可展示法威。对于偷鸡摸狗之徒,衙役们打着吟唱着:为非做歹当强盗,人人见了杀千刀,如不重打几十板,平民百姓气难消。
打通奸犯科者的唱词有点幸灾乐祸的讽刺味道:昨晚搂着小娇娘,今日绑在板凳上,屁股挨了几十板,看你通奸不通奸?
每次听到这儿,孩子们总会轰然大笑,做游戏时还将一个伙伴按在地上,边打边问:屁股挨了几十板,看你捣乱不捣乱?周先生见了,也会抿嘴微笑。然后,便饶有兴味地讲他的故事。
官场黑暗,周弃官回乡当律师,往还于郑汴法政界,名气甚大。这年与周村相邻的密县县官李某,逼民一年纳粮两次,弄得天怨人怒哀声载道。周愤而写状为民请命,状曰:二次纳粮,民心尽丧,自古罕见,乱我朝纲。专员叶济接状大怒,罢了李某的官。密县百姓拍手称快,赠匾谢周,上书:济公好义 救民水火。
乡亲们有了纠纷也爱请他调解。一天村人张成找周哭诉说,李三的羊吃了他的麦苗,非但不听劝阻反而挥棍打他。周被激怒了说:“如此刁民必当严惩!”当即写下诗状:“羊吃麦苗似蓐葱,一嘴一个坑。今年无收成,全家咋活命?”李三闻讯急忙请周去麦田察看,遭羊啃的麦苗并不严重。他忙为李写状分辩:“寒冬腊月,地冻如铁,羊吃麦苗拽了几根虚叶。”知州接状后说:“状中内容前后矛盾,本官无法决断。你俩回乡找周律师解决吧。”在周调解下二人握手言欢。
1938年6月河南省会开封沦陷,周不愿与日伪同流合污,闲居郑州老宅。汉奸上门劝降,请他去省城担任伪职,他蓬头垢面,称病不出,说:“我宁可在家喝糊涂,也不出去当汉奸。”
他将老屋卖掉,资助鼓励民间剧团出演抗日的活报剧和地方小戏。他常揣着酒瓶子去剧院、乡下捧场叫彩,还拉上几段二胡为人伴奏。剧团可不是好养的,需要重金支撑,抗战胜利时,他将房子卖得只剩下三间北屋和他住的两间偏房了。先生舍家为国,一时传为美谈。
1957年秋,我们的语文老师换成个姓田的女老师,同学们大声嚷嚷:“周老师呢?”“周先生上哪儿了?”田老师说:“学校反右派,周先生被解职了。”忽然,我想起前几天他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,被人扶回家的情景:他躺在伸不开腿的灶屋,还嘟嘟囔囔,“我是堂堂正正的律师是贫民,不是右派!”
谁知周先生雪上加霜,一年后实行房产改造,他出租的北屋充公了,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,他内心痛苦,日日陶醉在酒精中。他酒喝多了双眼睁不开,让我从城郊菜田采来马齿苋,用苋茎象弓一样,撑开上下眼皮。不然,连路都看不清。
天冷时他让乡下的女儿接走了,他坐在架子车上,苍老的脸上挂着两行浊泪,车到街口的砖牌坊下时,他朝几个送行的学生说:“同学们,我走了。二毛,再见!”我举着钢丝琴说:“周老师,我们会记住你的。”然后,我将琴拨得嗡嗡响,琴声无奈又悲凉,在冷冷清清的小街上久久回荡。那时候大人都在洁身自保,和右派划清界限,街上只有我们这群十多岁的孩子。
鸟儿向往蓝天,阅尽人间风雨的先生,何尝不喜欢心灵的自由?正是三年困难时期,好多人都在饿肚子。我可怜的老师,你会经起这番折腾吗?我的心沉甸甸的,难过了好多天 。
风雨过后是彩虹。两年后,田老师让我马上回家 ,让我妈设法通知乡下的周先生立刻回学校。原来,经过政治甄别 ,周先生平反了。哇,教室里一片欢腾,连田老师都乐得笑眯眯的。我将钢丝琴带到教室,丁丁咚咚拨打起来,同学们也在琴上敲击,我们都很兴奋,来了个乱弹琴。我们要用这琴声迎接亲爱的老师呢。雪花飘飘,我妈从乡下赶来,带回可怕的噩耗:周先生两月前病故了。
“咦,怎么会这样?居然是这样!”田老师连声叹气,近视镜后的双眼泪光闪闪。哇一声,同学们都哭了。从此我的钢丝琴哑然失声,再没响过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