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章学诚的论述相比,清人谭献《复堂日记》论《文心雕龙》可以说更为精准:“并世则《诗品》让能,后来则《史通》失隽;文苑之学,寡二少双。”《诗品》之不得不“让能”者,《史通》之所以“失隽”者,盖以其与《文心雕龙》原本不属于一个重量级之谓也。其实,并非一定要比出一个谁高谁低,更不意味着“让能”“失隽”者便无足轻重,而是说它们的论述范围不同,理论性质有异。所谓“寡二少双”者,乃就“文苑之学”而谓也。《文心雕龙》乃是中国古代的“文苑之学”,这个“文”不仅包括“诗”,甚至也涵盖“史”(刘勰分别以《明诗》《史传》论之),因而才有“让能”“失隽”之论;若单就诗论和史论而言,《明诗》《史传》两篇显然是无法与《诗品》《史通》两书相提并论的。章学诚谓《诗品》“思深而意远”,尤其是其“深从六艺溯流别”,这便是刘勰的《明诗》所难以做到的。所以,这里有专论和综论的区别,有刘勰所谓“一隅之解”和“万端之变”(《文心雕龙·知音》)的不同;作为“弥伦群言”(《文心雕龙·序志》)的“文苑之学”,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乃是“寡二少双”的。
令人遗憾的是,当西方现代文学观念传入中国之后,我们对《文心雕龙》一书的认识渐渐出现了偏差。鲁迅先生《题记一篇》有云:“篇章既富,评骘遂生,东则有刘彦和之《文心》,西则有亚里士多德之《诗学》,解析神质,包举洪纤,开源发流,为世楷式。”这段论述颇类章学诚之说,得到研究者的普遍肯定和重视,实则仍有不够准确之处。首先,所谓“篇章既富,评骘遂生”,虽其道理并不错,却显然延续了《四库全书》的思路,把《文心雕龙》列入“诗文评”一类。其次,《文心》与《诗学》的对举恰如《文心》与《诗品》的比较,如果后者的比较不确,则前者的对举自然也就未必尽当。诚然,《诗学》不同于《诗品》,并非诗歌之专论,但相比于《文心雕龙》的论述范围,《诗学》之作仍是需要“让能”的。从而,第三,所谓“解析神质,包举洪纤,开源发流,为世楷式”,这四句用以评价《文心雕龙》则可,用以论说《诗学》则未免言过其实了。
鲁迅先生之后,传统的“诗文评”演变为文学理论与批评,《文心雕龙》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文学理论或文艺学著作。1979年,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在昆明成立,仅从名称便可看出,中国古代文论已然等同于西方的所谓“文学理论”,作为中国古代文论的代表,《文心雕龙》也就成为继承和发扬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重点研究对象。在中国《文心雕龙》学会成立大会上,周扬先生对《文心雕龙》作出了高度评价:“《文心雕龙》是一个典型,古代的典型,也可以说是世界各国研究文学、美学理论最早的一个典型,它是世界水平的,是一部伟大的文艺、美学理论著作……它确是一部划时代的书,在文学理论范围内,它是百科全书式的。”一方面是给予了崇高的地位,另一方面则把《文心雕龙》限定在了文学理论的范围之内。这基本上是二十世纪对《文心雕龙》一书性质的认识。显然,较之《文心雕龙》一书的实际,较之刘勰自己的定位,这一认识既非刘咸炘、刘永济等人的子书说,更不是张之象、谭献等明清人的说法了。
实际上,《文心雕龙》以“原道”开篇,以“程器”作结,乃取《周易》“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”之意,前者论述从天地之文到人类之文乃自然之道,以此强调“文”之于人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,后者论述“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”,强调“摛文必在纬军国,负重必在任栋梁”,从而明白无误地说明,刘勰著述《文心雕龙》一书的着眼点在于提高人文修养,以便达成“纬军国”“任栋梁”的人生目标,也就是《原道》所谓“观天文以极变,察人文以成化,然后能经纬区宇,弥纶彝宪,发挥事业,彪炳辞义”。因此,《文心雕龙》的“文”,比今天所谓“文学”的范围要宽广得多,其地位也重要得多。重要到什么程度呢?那就是《序志》篇所说的:“唯文章之用,实经典枝条:五礼资之以成,六典因之致用,君臣所以炳焕,军国所以昭明。”即是说,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——政治、经济、军事、法律、制度、仪节,都离不开这个“文”。如此之“文”,显然不是作为艺术之文学所可范围的了。因此,刘勰固然是在“论文”,《文心雕龙》当然是一部“文论”,却不等于今天的“文学理论”,而是一部中国文化的教科书。我们试读《宗经》篇,刘勰说经典乃“恒久之至道,不刊之鸿教”,即恒久不变之至理、永不磨灭之思想,因为它来自对天地自然以及人事运行规律的考察,“洞性灵之奥区,极文章之骨髓”,即深入人的灵魂,体现了文章之要义,所谓“性灵镕匠,文章奥府”,故可以“开学养正,昭明有融”,以至“后进追取而非晚,前修久用而未先”,犹如“太山遍雨,河润千里”。这一番论述,把中华优秀文化的功效说得透彻而明白,其文化教科书的特点也就昭然若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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