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时代的“龙学”和中国文论研究理应有着不同的思路,那就是不应理所当然地以西方文艺学的观念和体系来匡衡中国文论,而是应当更为自觉地理解和把握《文心雕龙》以及中国文论的独特话语体系,充分认识《文心雕龙》乃至更多中国文论经典的多方面的文化意义。
三十八年前的1983年,中国《文心雕龙》学会在青岛成立,《人民日报》在同年8月23日以《中国〈文心雕龙〉学会成立》为题予以报道,其中有言:“近三十年来,我国出版了研究《文心雕龙》的著作二十八部,发表了论文600余篇,并形成了一支越来越大的研究队伍。”因而认为:“近三十年来的‘龙学’工作,无论校注译释和理论研究,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。”至少从此开始,《文心雕龙》研究便有了“龙学”之称。如果说那时的二十八部著作和600余篇论文已经是“丰硕的成果”,那么自1983年至今的近四十年来,“龙学”可以说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巨大成就。据笔者统计,目前已出版“龙学”著作超过八百种,发表论文超过一万篇。然而,《文心雕龙》是一部什么书?这一看起来不成问题的问题,却在“龙学”颇具规模之后,显得尤为突出,需要我们予以认真回答。
如所周知,在《四库全书》中,《文心雕龙》被列入集部“诗文评”之首,以此经常为人所津津乐道。近代学者刘咸炘在其《文心雕龙阐说》中却指出:“彦和此篇,意笼百家,体实一子。故寄怀金石,欲振颓风。后世列诸诗文评,与宋、明杂说为伍,非其意也。”他认为,《文心雕龙》乃“意笼百家”的一部子书,将其归入“诗文评”,是不符合刘勰之意的。无独有偶,现代学术大家刘永济先生虽然把《文心雕龙》当作文学批评之书,但也认为其书性质乃属于子书。他在《文心雕龙校释》中说,《文心雕龙》为我国文学批评论文最早、最完备、最有系统之作,而又“超出诗文评之上而成为一家之言”,从中“可以推见彦和之学术思想”,因而“按其实质,名为一子,允无愧色”。此论更为具体而明确,可以说是对刘咸炘之说的进一步发挥。王更生先生则统一“诗文评”与子书之说,指出“《文心雕龙》是‘文评中的子书,子书中的文评’”,并认为这一认识“最能看出刘勰的全部人格,和《文心雕龙》的内容归趣”(《重修增订文心雕龙导读》)。这一说法既照顾了刘勰自己所谓“论文”的出发点,又体现了其“立德”“含道”的思想追求,应该说更加切合刘勰的著述初衷与《文心雕龙》的理论实际。不过,所谓“文评”与“子书”皆为传统之说,他们的相互包含毕竟只是一个略带艺术性的概括,并非准确的定义。
那么,我们能不能找到更为合乎实际的说法呢?笔者以为,较之“诗文评”和子书说,明清一些学者的认识可能更为符合《文心雕龙》一书的性质。明人张之象论《文心雕龙》有曰:“至其扬榷古今,品藻得失,持独断以定群嚣,证往哲以觉来彦,盖作者之章程,艺林之准的也。”这里不仅指出其“意笼百家”的特点,更明白无误地肯定其创为新说之功,从而具有继往开来之用;所谓“作者之章程,艺林之准的”,则具体地确定了《文心雕龙》一书的性质,那就是写作的章程和标准。清人黄叔琳延续了张之象的这一看法,论述更为具体:“刘舍人《文心雕龙》一书,盖艺苑之秘宝也。观其苞罗群籍,多所折衷,于凡文章利病,抉摘靡遗。缀文之士,苟欲希风前秀,未有可舍此而别求津逮者。”所谓“艺苑之秘宝”,与张之象的定位可谓一脉相承,都肯定了《文心雕龙》作为写作章程的独一无二的重要性。同时,黄叔琳还特别指出了刘勰“多所折衷”的思维方式及其对“文章利病,抉摘靡遗”的特点,从而认为《文心雕龙》乃“缀文之士”的“津逮”,舍此而别无所求,这样的评价自然也就不“与宋、明杂说为伍”了。
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在其《文史通义》中则有着流传更广的一段话:“《诗品》之于论诗,视《文心雕龙》之于论文,皆专门名家,勒为成书之初祖也。《文心》体大而虑周,《诗品》思深而意远;盖《文心》笼罩群言,而《诗品》深从六艺溯流别也。”这段话言简意赅,历来得到研究者的肯定,因而经常被引用。但笔者以为,章氏论述较为笼统,其中或有未必然者。从《诗品》和《文心雕龙》乃中国文论史上两部最早的专书(即所谓“成书”)而言,章学诚的说法是有道理的,但仅止于此而已。其“论诗”和“论文”的对比是并不准确的,所谓“《诗品》之于论诗,视《文心雕龙》之于论文”,这样的类比显系未搞清六朝“诗”“文”概念的泛泛之谈。《诗品》确为论“诗”之作,且所论只限于五言诗;而《文心雕龙》所论之“文”,却绝非与“诗”相对而言的“文”,乃是既包括“诗”也包括各种“文”在内的。即使《文心雕龙》中的《明诗》一篇,其论述范围也超出了五言诗,更遑论一部《文心雕龙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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