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枚是乾嘉时期的“一代骚坛主”,诗坛“性灵派”旗手,他那本近六十万言的《随园诗话》,其中寄寓的诗歌美学思想和创作理念成一家之言,足可供后世研究。“诗话者,辨句法,备古今,记盛德,录异事,正讹误也”(《许彦周诗话》),唐宋以降,诗词创作空前繁荣,诗话类的赏析文字也大行其道,至清代已蔚为大观。《随园诗话》在选录各阶层诗人的诗作之际,以随笔笔法记事、点评,论证、彰显“性灵说”的美学观,与此同时反映出袁枚这位鉴赏家、诗论家兼编辑家、出版家的眼光与胆识。
作为名重一时的才子诗人,又经年累月编撰诗话,袁枚对如何选诗、选什么诗,相当讲究。他在《随园诗话》中称:“选诗如用人才,门户须宽,采取须严……尝口号云:‘声凭宫徵都须脆,味尽酸咸只要鲜。’”(卷七之三十二)编撰《随园诗话》时,杭州、南京等地有数百人献上诗篇,以求入选,哪怕只是一二摘句也心满意足。袁枚不以人取诗,而是看诗本身是否够“脆”够“鲜”。曾有人以某“巨公”之诗求入选,袁枚阅之昏昏欲睡,便直言相告:“诗甚清老,颇有功夫;然而非之无可非也,刺之无可刺也,选之无可选也,摘之无可摘也。”(补遗卷二之七十二)与袁枚“交好”的某太史送来诗集四十余卷,袁枚“苦其太多,托门下士周午塘代勘之”。周午塘勘阅后戏题道:“何苦老词坛,篇篇别调弹。披沙三万斛,检得寸金难。”袁枚读之不觉大笑,戏和云:“消夏闲无事,将人诗卷看。选诗如选色,总觉动心难。”(补遗卷一之五十三)
袁枚指出,“选家选近人之诗,有七病焉”,尤其是“徇一己之交情,听他人之求请”这第七病,“余作《诗话》,亦不能免”(卷十四之二)。不过入选《随园诗话》的诗歌或摘句多出自布衣、贫士诗人,甚至还有不少女子及贩夫走卒之句,这在当时的文坛已殊为难得,也与袁枚身为“诗坛‘性灵派’旗手”的诗歌观与编撰诗话的初衷相吻合。袁枚从不讳言“最爱言情之作”,“余每下苏、杭,必采诗归,以壮行色;性之所耽,老而愈笃”,各方投赠佳句,他“摘录甚多”。当然,入选的诗句无论是言情状物、记游抒怀还是咏史讽喻,要不落俗套才行。相较于某些巨公名士,袁枚称赞“贫士诗有极妙者”,如陈古渔的“雨昏陋巷灯无焰,风过贫家壁有声”“偶闻诗累吟怀减,偏到荒年饭量加”,杨思立的“家贫留客干妻恼,身病闲游惹母愁”,朱草衣的“床烧夜每借僧榻,粮尽妻常寄母家”,徐兰圃的“可怜最是牵衣女,哭说邻家午饭香”等,真情流淌,尽显穷且窘迫之感(卷三之十一)。
因赏识诗作而提携作者,对袁枚来说也是习以为常的举动了。某年,他请人推荐了一个抄书人黄生,此人甚是“朴野”。一次,袁枚偶然经过黄生的案头,见他写下“破庵僧卖临街瓦,独井人争向晚泉”,啧啧称奇,随即奖赏他五斗米,获得奖赏的黄生自此更加努力作诗。《随园诗话》中选入黄生的不少妙句,如“云开日脚直,雨落水纹圆”“笔残芦并用,墨尽指同磨”“旧生萍处泥犹绿,新落花时水亦香”“旧甓恐闲都贮水,破墙难补尽糊诗”等(卷五之五)。
袁枚曾感慨:“采诗如散赈也,宁滥毋遗。然其诗未刻稿者,宁失之滥。已刻稿者,不妨于遗。”(补遗卷八之二十五)对选诗,他始终保持开放的态度,在秉承“以质取胜”的标准的同时,也尽量向没有机会将自己的诗作结集的诗人倾斜。加之几十年的交游、采风、编撰,使他意识到“诗往往有畸士贱工脱口而出者”(补遗卷十之三十八),因此大量选入落第秀才乃至社会底层人士的诗句,如“芦墟缝人”(裁缝)吴鲲的“小雨阴阴点石苔,见花零落意徘徊。徘徊且自扫花去,花扫不完雨又来”,杭州缝人郑某的“竹榻生香新稻草,布衣不暖旧绵花”;汉西门袁某以卖面筋为业,其《咏雪和东坡》有“怪底六花难绣出,美人何处着针尖”之句。袁枚认为他们虽然“皆贱工也,而诗颇有生趣”(补遗卷八之三十二)。在《随园诗话》卷八,袁枚记道:“有箍桶匠老矣,其子时时冻馁之。子又生孙,老人爱孙,常抱于怀。人笑其痴。老人吟云:‘曾记当年养我儿,我儿今又养孙儿。我儿饿我凭他饿,莫遣孙儿饿我儿!’”可见此诗用意之深厚。他还写过家乡一贩鬻者(小贩),尽管不怎么识字,却强学词曲,作哭母诗云:“叫一声,哭一声,儿的声音娘惯听,如何娘不应?”袁枚点评:“语虽俚,闻者动色。”
袁枚选诗,除了讲求性情,他对家常语、口头话入诗格外嘉许。他说过,“家常语入诗最妙”,为此选入布衣陈古渔《牡丹》中的诗句“楼高自有红云护,花好何须绿叶扶”,徐贯时《寄妾》中的诗句“善保玉容休怨别,可怜无益又伤身”,均平白易懂,便于歌咏流传。至于口头话,“说得出便是天籁”,袁枚列举了孙诵芬的《冬暖》:“草痕回碧柳舒芽,眼底翻嫌岁序差。可惜轻寒重勒住,不然开遍小桃花。”黄蛟门的《竹枝》:“自拣良辰去踏青,相邀女伴尽娉婷。关心生怕朝来雨,一夜东风侧耳听。”还有“高手不从时尚体,好诗只说眼边情”“阶前不种梧桐树,何处飞来一叶风”“贪着夜凉窗不掩,秋虫飞上读书灯”等,这些诗句都是大白话,却韵味十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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