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份的最后一周、十一月份的第一、二周,我从电话里读您,读您的声音,读您的语气。

  您的声音,低弱,到后来软而无力,模糊不清。您的语气,伤感,到后来悲而无声,充满凄凉。

  这是以往我不曾感受到的。

  每一次同您通话,您总是说您自己,很少提到您以往总是先提的母亲。每一次同您通话,您总是说您很累,便秘胃痛腹胀上吐下泻,吃不下饭。每一次同您通话,您总是说人老如机器,久了就散架。每一次同您通话,您总是说您爱看的电视也不想看了。

  可最后一次通话,您竟然清晰完整地告诉我,让我不要回来看望您,您的病弟弟能有把握治好。

  父亲,您一向是坚强的,再大的人生磨难也没能把您击垮;父亲,您护理母亲很长一段时间,总不言累。可到病痛关头,您变得那么脆弱,您禁不住感叹“累”。在我看来,除了护理累,还有身体累,还有心累。

  父亲,您确实太累了。在您最需要我的时候,您依然考虑的是我们远途而来,开车不安全,工作受影响。父亲,您确实太累了。您在照顾母亲饮食起居的同时,还勤俭节约,完成您的人生的最后计划,存钱安排您和母亲的后事,不让子女掏一分钱。父亲,您确实太累了。病痛让您输液,一连就是九天,从早上八点,到晚上九点,还伴有难喝的中药。可是病情还是不见大的好转。接着还是输液。

  十一月份的第二周星期五11点,我和妻子夜以继日地赶到了古蔺中医院。

  病床前,我含泪读您。读您的面容,读您的话语,读您的脉搏,读您的呼吸。

  两月不见,您竟瘦成了如此模样:双眼落眶,颧骨凸出,两颊无肉。

  您还能说出我与妻子的名字,声音微弱,不甚清晰(没戴假牙,让您说话更显艰难),脸上流露出平静而满足的神情。

  您还能知道让我关门关窗(因为不时有人探望,进进出出)。您还能说出喝水,喝蜂糖水。您还能同最疼爱的孙女龚宇视频通话。

  这与早上无法说话的情况相比,显然是好了许多。或许是我们的到来,让您心里稍感安慰,有了说话的欲望。

  监测仪显示您的脉搏、心率和血压。我握着您的左手,感觉到您的脉动。

  您吸着氧,嘴始终张着。吸氧管插入鼻孔,有些不舒服,您不时要用手挪一挪;您嘴唇清紫,我们只好随时用棉签沾水润润。

  您不时地掀衣掀被盖。不知是热,还是心里烦躁?

  就在输第二组液体时,您突然咬住双唇,三次发出挣扎的声音。随后便没有呼吸。

  弟弟让我叫医生,按胸、启搏……,无用。您最后没有了气息。

  我知道,先没呼吸,再断气,这是最痛苦的。

  父亲啊,您想熬过最后一关,您想等来所有儿孙,或许您还想对我们交待什么,但最终没能挺住。

  父亲啊,您太累了,您的生命已经到了无比衰竭的状态。

  父亲,您没有合上眼,大概还焦虑着右股骨胫碎裂瘫倒在床的母亲。尽管我们向您说明了母亲安稳的情况,可是您还是不放心;尽管我们向您保证要好好服侍母亲,可是您还是不放心。是啊,儿女再好,哪有您随时在母亲身边贴心照料好呢?

  此时,我的心好痛。我和弟弟含泪合上您的眼,在心里默默发誓:父亲,您安心走吧,我们四姊妹一定会照顾好母亲!灵堂前,夜深人静。我默默读您,一遍又一遍。读您的遗像,读遗像中的您。

  遗像是您的身份照,可我读出了多样的您:

  充满苦楚的您——

  小时父母早亡,妹被日本兵挑刺而死。可怜的您,只好随叔婶生活,初中尚未毕业,便当了兵,过起了提心吊胆的日子。

  文革时期,被造反派批斗,下生产队劳改。

  细雨中上山打柴,风雪中上摩尼背猪卖;

  垒土造屋,每月都步行几十里山路下马蹄背米油。

  艰难的岁月,一个人的工资,苦苦撑起了一个多子多女(连同夭折的,我们共六姊妹)的家。

  退休后,又照料孙辈一个又一个

  充满笑意的您

  两个大学生,三姊妹有工作(大姐靠您而代课,后因小孩拖累而放弃),儿孙满堂。

  您曾育三代人,桃李满天下。学生们惦记您,常来拜望您;领导肯定您,家长夸赞您。

  有些生气的您

  病人住进您的家,您气;病人死在您的家,您气;母亲因他人考虑不周而跌倒骨折,您更气

  您已经枯瘦无力,可为了拉起母亲,您拼尽全力,耗尽元气……这一切让您气上加气。

  父亲,我梦中读您,瑞气之中,您步入了天堂。我听不到您的言语,但能看懂的表情:您似乎说,可以轻松一下,回故地南昌一趟了。您表示:安葬在白沙好,与学校永存!您用眼光看着人间,我知道其中用意:要我们照顾好母亲!!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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