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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袁行霈主编本认为寄内兼寄友:“题一作《夜雨寄内》。诗兼有寄内、寄友人之意。据刘学锴、余恕诚《李商隐诗歌集解》考订,诗作于商隐在梓州(今属四川)幕后期(约宣宗大中九年,855年)诗人之妻王氏已卒,则作‘寄内’非是。”此解微瑕是:1.前文说“诗兼有寄内、寄友人之意”,后文说“‘寄内’非是”,后文否定了前文。2.尽管诗题“寄北”能够兼具寄内与寄友,但诗情不能兼具妻情与友情。

  以上,学界面临着解读《夜雨寄北》四面碰壁的窘境:理解为李商隐在巴蜀回答北方妻子之问,相关考证又说其时李妻已故。理解为李商隐回答京中朋友之问,又不符合官场实际和诗中情景:1.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,不符合唐代幕主任职通常为五年的时间限定。如岑参《敦煌太守后庭歌》“愿留太守更五年”、白居易《初到忠州……》“笼禽囚五年”、李商隐《梓州罢吟寄同舍》“五年从事霍嫖姚”。幕主卸职,自然就是幕僚的归期。这一时限,幕主知道,幕僚知道,其他人也知道。李商隐的妻或友,不会不知道。既然知道,就不会作毫无意义的明知故问。所以,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,只能属于诗情诗境的别有洞天。2.“何当共剪西窗烛”,并非来客与主人共同剪烛,因为不合礼仪更无美感,只能是男女主人共同生活的私家协作。不妨设想:西窗之下,加放卧榻(商隐夫妇育有一女一男);窗台之上,两侧停放红烛,中间放剪刀,男主剪完左烛,女主再剪右烛,瞬间增量的光明,普照二人的夜话空间。

  《夜雨寄北》不是现实世界的回复来信

  读诗必须审题,知道的不少,实践的人不多。《夜雨寄北》,有何可审?说奇不奇,正是“寄北”之“寄”,标明此诗绝非回复。且慢:不是“君问归期”,“我”答“未有期”吗?怎么不是回复呢?

  诗歌史实例是:诗题之“寄”或“寄赠”专用于首发,而非回复。回复则用“酬……见寄”“答……见寄”“和……见寄”之类或“寄酬”“寄答”“寄谢”等等。唐前,诗句里的寄字用于首发,后来演化为诗题之寄。屈原《九章·思美人》“愿寄言于浮云兮”、宋玉《九辩》“愿寄言夫流星兮”。南朝时陆凯有著名的《赠范晔》:“折花逢驿使,寄与陇头人。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”可见寄绝非回复。再看李白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:“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。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”题文皆有寄字,绝对首发。如果是回复,李白有《酬裴侍御……见寄》等。再如果是寄内,李白在唐人中最多也最典型。《南流夜郎寄内》云:“夜郎天外怨离居,明月楼中音信疏。北雁春归看欲尽,南来不得豫章书。”此诗首发无疑。其他如《在浔阳非所寄内》《秋浦寄内》《秋浦感主人归燕寄内》,无一不是首发。

  李商隐不会例外:《寄令狐学士》《寄令狐郎中》皆属首发,但后首学术界大约自俞陛云《诗境浅说续编》始,误解为回复者极多,包括刘学锴、余恕诚的《李商隐诗歌集解》。只有《酬令狐郎中见寄》《酬别令狐补阙》等才是回复。假如《夜雨寄北》真是回复韩瞻,根据《寄恼韩同年》《迎寄韩鲁州》等诗题,《夜雨寄北》不会不出韩瞻之姓,这是礼数,也是交情,更不会单独使用限于首发的寄字。

  以上诗例,足证李商隐不管是答妻问还是答友问,都不会出现首发专用的寄字。《夜雨寄北》,绝非回复妻子来信的家书,亦非回复任何一个友人,特别是回复韩瞻的信函。

  《夜雨寄北》:回答梦中妻子之问的不寄之寄

  《夜雨寄北》不是寄妻寄友,甚至连回信也不是。这需要返回创作原点进行复盘。梦中:“君问归期未有期。”梦醒:“巴山夜雨涨秋池。”思考:“何当共剪西窗烛?”预案:“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前二句梦中梦醒的关系,后人不明,但唐人清楚。李商隐的同时人、大中八年(854年)进士的刘沧,其诗《宿苍溪馆》有句云“巴山夜雨别离梦”,就是对《夜雨寄北》的精准解读。据笔者考察,说义山诗不可解者,皆始于宋人,唐人未有此论。“君问归期未有期”乃一场梦境中的灵魂对白,诗成而心寄,与首发之寄全无差别,所以寄北完全符合唐人的信函通例。后人不明就里,以为真有北方来信。但寄的首发词义否定来信的存在,“巴山夜雨涨秋池”的凌晨时空则否定来信的寄达。“君问”与“寄北”,生发了诗意与诗艺的纠葛:官场的“五年”时限在第一层面否定“归期”之问与“未有期”之答;诗题之“寄”又在第二层面否定“北信”之来。生命的异象,诗笔的诡谲,生成诗意+诗艺的思维迷宫。诗篇始成,需要冠以一个诗题,或修饰原拟诗题。诗人创造性地一反成例,利用寄的首发词义,构建语言陷阱,以两个极具迷惑性的诗题,让读者在诗题与诗情的思维陷阱里左冲右突,不得其解。如果实在推敲不出满意的诗题,李商隐的惯常方法,就是主要截取首句前2字为题,或者直接就以“无题”为题。知情者按寄内理解,不知情者按寄友理解:都以为真有一封“君问归期”的北方来信。李商隐的语言实验,果然成功地留下千年之谜:“寄北”之题因为更具解读难度而被首选,“寄内”之题也因为坦露内在实情而同步流传。两个诗题都可能出自诗人之手,目的就是像李贺那样,通过制造诗篇费解的迷幻,触发读者探秘寻味的好奇心。要知道,李商隐就是《李贺小传》“帝成白玉楼,立召君为记”的作者。诗学史证明:李贺李商隐之诗,相当一部分,就是故意使人看不透读不懂。在李贺诗风的熏习之下,李商隐致力于造境:梦境、实境、未来幻境,未来幻境之中又叠现消逝的梦境与此时的实境。层层叠叠,引人遐思与流连。李商隐体弱少眠,多思多梦,为诗歌史留下了不少写梦的美句: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”“远路应悲春晼晚,残宵犹得梦依稀”“梦为远别啼难唤,书被催成墨未浓”“玉盘迸泪伤心数,锦瑟惊弦破梦频”。梦见亡妻的小诗《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》,尽情袒露了他失去贤妻之后的孤苦、无助与凄凉:“剑外从军远,无家与寄衣。散关三尺雪,回梦旧鸳机。”可见亡妻在他心中永存的分量。以下,笔者尝试演绎《夜雨寄北》梦里梦外的超时空现场,并以之结束全文: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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