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红身体不好,加之身处异国,同住的熟人走了,寂寞加身体不适带来了情绪的委屈。“假若精神和身体稍微好一点,我总就要工作的,因为除了工作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。可是今天是坏之极,好像中暑似的,疲乏、头痛和不能支持。”这显然是身心低潮时的反应。对此,萧军注释:“从这封信中,她的所有病情和症状几乎完全暴露出来了。她在短短的三十二年就走到生命的尽头,这绝不是偶然的!”接下来他自我检讨:“在当时我并不能十分理解,也不同意她这种对于自己寿命如此悲观的预言和判断。”“因为我是个健康的人,顽强的人……是不容易深刻理解和确切体会到一个‘病人’的心情和心理的,我总是希望,甚至是‘苛求’她在主观上能够增强生命的意志,战斗的意志……从各方面强健起自己来。”年轻时,他多从自己身体精神状态,去体会或要求他人。几十年后,成熟的萧军才从多个方面、角度,对萧红有了深度解读:“精神上是被摧残的,感情上是被伤害的,人格上是被污蔑的,肉体上是被伤毁的!……这些全是客观的存在,也全是使她的身体落到如此地步的种种根源!”
身心之间的差别,大约也是他们终于相离的部分因由。男女之间身体差异,心理区分,使得婚姻中的宽容体谅,显得尤其紧要。这些,萧军集数十年人生阅历,才充分觉悟,深切表达出来。
病困之外,萧红当写作顺手时,也赶快写信给萧军:“不得了了!已经打破了纪录,今已超过了十页稿纸。我感到大欢喜。”一会儿,又有些担心起来:“但,正在我写这信,外面是大风雨,点灯已经忽明忽灭了几次。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,是不是会地震呢?三万字已经有了二十六页了。不会震掉吧!”——真是有趣的想法。写作顺利,却担心出现地震损毁。这似乎与我国“胜不骄”“张狂招祸”等民间思想有关。
萧军对此算了一笔账:“她又兴奋起来了,因为当天写作量竟超过了十页稿纸,每页以四百字计算,这大概已经接近了五千字,这对于她的写作能力和平常写作习惯来说,确是创造了一个‘新纪录’。”萧军说自己“我从来不等待‘灵感’来工作的,只要一坐到桌子旁边,拿起笔就可以开始写作……”而萧红应该是“灵感”型,有时下笔不能休,像这样一天可得五千字。有时却“她一时写不出文章来,而我还是照常写作着,这使她‘生气’了,就把我光着脊背戴着一顶小压发帽的背影用炭条速写下来,据她说这是对我一种嫉妒的‘报复’!”这节注释,超出了信本身范围,可却探讨了不同作家的写作类型,对于理解作家作品,提供了生动的例证。
四
从一些传播的文字我们知道,萧军打过萧红。在注释中,萧军自觉谈及相关情形:“记得在上海有一次横过‘霞飞路’,我因为怕她被车辆撞倒,就紧紧握住了她的一条手臂。事过后,在她的手臂上竟留下了五条黑指印!”“还有一次在梦中不知和什么人争斗了,竟打出了一拳。想不到这一拳竟打在了她的脸上,第二天她就成了个‘乌眼青’。于是人们就造谣说我殴打她了,这就是‘证据’!”还有一次争吵:“她口头上争我不过,气极了,竟扑过来要抓我——我这时正坐在床边——我闪开了身子,她扑空了,竟使自己趴在了床上,这时趁机我就在她的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两掌——这是我对她最大的一次人身虐待,也是我对她终生感到遗憾的一件事……”
萧红的那次“乌眼青”,有不少人记述并为研究者采信为殴打证据,甚至进而推断时有虐待。萧军的解释,会是一家掩饰之言吗?真相是什么,终究不得而知。不过,笔者在阅读名人家庭相关情形时,常常会觉出一种倾向:对于一方(尤其名家),人们有一些不由自主的偏袒,不易公允。对于萧红的偏爱,也可能形成对生活中萧军的比对或不满,进而影响到对他们婚姻一方的评判。众说纷纭,第三者实是难于审慎地判清实质的。
这部以事件叙述而非如典籍字句注释的作品,可以见出萧军的本色。譬如,他征引并附记他人的文章并整体附记存留,供人们参考。在后附的聂绀弩文章中,有萧红离开后对萧军的评价:“我爱萧军,今天还爱,他是个优秀的小说家,在思想上是同志,又一同在患难中挣扎过来的!可是做他的妻子却太痛苦了!……”对此,萧军注释说:“如果说对于萧红我引为终身遗憾的话,应该就是这一次‘无结果的恋爱’,这可能深深刺伤了她,以致引起她对我深深的、难于和解的愤恨!她是应该如此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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