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冬季节,水落石出,鱼类不得不蛰伏于深水区。一元复始,春江水暖,汛期如期而至,蛰伏了一冬的鱼类便活跃起来,开始了新一轮洄游。
在溯流而上的鱼类中,也包括了河豚。苏轼在《惠崇春江晚景》二首其一中说: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这首题画诗虚实结合,有无相生,入乎画面之内,又出乎画面之外,无愧为名家名作。
河豚溯流而上,其出发点在哪里呢?叶梦得在《石林诗话》中说:“河豚出于海”;陶宗仪在《南村辍耕录》中说:“水之咸淡相交处产河豚。”根据这两则记载,大致可以推断出河豚溯流而上的出发点是江海交接处。其运行的轨迹,大致上是“初与潮俱上,至春深,其类稍流入于江。”终点虽然不具体,但最远可以到达长江中游武汉地区的水域。
《诗经·采薇》中说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。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所谓“杨柳”,不是指杨与柳,而是指蒲柳。南宋周承勋说“河豚本自食杨花”,这里的“杨花”,指的就是柳絮。柳树性喜潮湿,根系发达,有利于水土保护,所以多种植在江河岸边。一旦柳絮飘零,有相当一部分就落到了水面上,成了河豚的美食。不过唐人韩偓曾指出“柳絮盖溪鱼正肥”,似乎食柳絮是鱼儿的普遍习性,非独河豚为然。
那么,河豚独爱吃什么呢?清人黎简曾指出:“河豚春暖食芦芽。”这样看来,苏轼的诗句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,就可以理解为沼泽中长满了蒌蒿和芦芽,春天水涨,河豚便溯流而上觅食来了。其中一个“欲”字,就表明了河豚与蒌蒿、芦芽之间是息息相关、密切呼应的。理想的读者,不能轻易放过它们之间隐约而又真实的内在联系。
这样解释固然有道理,但是这两句诗还有没有别的理解呢?宋人张耒在《明道杂志》中说:“河豚鱼,水族之奇味也。”“余时守丹阳及宣城,见土人户食之。其烹煮亦无法,但用蒌蒿、荻笋、菘菜三物,云最相宜。”荻与芦同科,这里所谓“荻笋”,指的就是芦芽。之所以用芦芽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味道鲜美。河豚本有毒,辛弃疾在《蒌蒿宜作河豚羹》一诗中说:“河豚挟鸩毒,杀人一脔足。蒌蒿或济之,赤心置人腹。”这样看来,烹煮河豚时放入蒌蒿,可以起到解毒作用。张耒还说“菘以渗其膏耳”,可见菘菜所起的是吸收河豚膏油的作用。凭借张耒的文字记载,便可以对苏轼这首诗作别样的理解。所谓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,就是蒌蒿、芦芽刚长出来的季节,吃货们已经在等待河豚来凑成美味大餐了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蒌蒿与芦芽便不是河豚所食的对象,而是吃货们烹煮河豚的配料。
河豚长得呆萌,深受人们喜爱,善良的人们对于这种理解未必会认同。谓予不信,我愿再举几个例子作为辅证。元人照鉴说:“毗陵二月柳花天,菘笋河豚已荐筵”;明人徐渭说:“白下酒家檐,河豚荻笋尖”;方于鲁也说:“正值江干春未晚,蒌蒿荻笋煮河豚。”综合几首诗看来,河豚都是被吃的对象,而菘菜、蒌蒿与荻笋则是固定的配菜。需要补充的是,河豚在春江水暖时溯流而上,沿江不同地区的人们食河豚的时间也不尽相同,叶梦得在《石林诗话》中说“浙人食河豚始于上元前”,柳絮飘飞时,“江西人始得食”。
苏轼从惠崇画上看到“蒌蒿满地芦芽短”,就想到“正是河豚欲上时”,其动机不言自明。那么苏轼有没有食河豚的嗜好呢?张耒在《明道杂志》中说,元祐七年苏轼守扬州,“河豚出时,每日食之”,对于河豚之毒“了无所觉,但爱其珍美而已”。陶宗仪在《南村辍耕录》中说:“东坡先生在资善堂与人谈河豚之美,云:‘据其味,真是消得一死。’”由此可见,苏轼也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食河豚的老饕。正因为如此,当他看到画面上的蒌蒿、芦芽,就打破客观叙述的距离控制,不禁联想到做大餐与之标配的河豚,便一点也不奇怪了。
以上分析表明,对“蒌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的理解呈现出多样性,足见诗无达诂。其实,这首诗还有必要跳出文本外多说几句。有道是“吃了河豚,百样不鲜”,河豚味道至美,因而遭到人类的恣意捕杀。南宋范成大曾在《河豚叹》一诗中指出,“芟夷入荐羞,盖欲歼种族”,对河豚的悲惨命运表达了严重关切,也对滥杀河豚的行径进行了严厉批判。在今天,河豚业已成了濒危物种,我们更应该严加保护,口下留德,确保人与自然和谐相处,确保社会绿色可持续发展。只有这样,才能建成美丽中国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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