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实中的华不注山是在黄河以南,鹊山在黄河以北,且两山相隔数十里。但赵孟頫的华不注山和鹊山是超现实的。在这卷如梦中田园般宁静的长卷里,赵孟頫以他精妙的笔墨,将两座小山置于长卷的卷首和卷末,两山之间是一片疏阔的平原,有平川洲渚,红树芦荻,竹篱茅舍,远水秋波。有农人安详地劳作,或撑篙,或打鱼,或倚门,或漫步,还有四五只萌萌的小羊随意溜达,不避生人。
据说,赵孟頫用三四支不同的笔来画这幅图:大笔粗放地皴出鹊华二山和汀渚。细笔勾勒精细的芦苇、扁舟和人物。树木和茅舍呢,用的则是不大不小的笔。可以说,赵孟頫在这片宁静、清雅的山水里寄托了自己的故国之哀和隐居之梦——若尘世间已无净土,那么我便自己画一片净土,没有喧嚣,没有纷争,没有朝代更替,也没有出仕入仕的烦恼。世间的苦,都被远远隔绝在长河的另一边。
见过此画的人无不惊叹。杨载评价说,这幅画只有《兰亭序》和《辋川图》可以与之媲美:
羲之摩诘,千载书画之绝,独兰亭叙(序)、辋川图尤得意之笔。吴兴赵承旨以书画名当代,评者谓能兼美乎二公。兹观鹊华秋色一图,自识其上,种种臻妙,清思可人,一洗工气,谓非得意之笔可乎?诚羲之之兰亭,摩诘之辋川也。
董其昌则说,这是老赵一生得意之笔啊,可以和北宋神笔李公麟的《莲社图》相提并论了!我二十年前见过一次,一直眷眷不能忘怀啊:
余二十年前见此图于嘉兴项氏,以为文敏一生得意笔,不减伯时《莲社图》。每往来于怀。今年长至日,项晦伯以扁舟访余,携此卷示余。则《莲社图》已先在案上,互相展视,咄咄叹赏。晦伯曰:不可使延津之剑久判雌雄。遂属余藏之戏鸿堂。
赵孟頫仕途里最闲淡自在的日子
细品《鹊华秋色图》的问世前后,颇有值得玩味的地方。这年赵孟頫四十二岁,当元朝的官已有九年。他是个有才干的人,虽然被汉人同胞嘲讽、被蒙古同事嫌弃,官却越当越大。
三十八岁的时候,他为了远离大都计,拒绝入中书省参政,努力谋求外放,并把夫人管道升和长子赵亮先送回吴兴。三十九岁,赵孟頫如愿外放到济南。三年后,他托病罢官,闲居吴兴。然后他就画了《鹊华秋色图》。
画完《鹊华秋色图》以后数年,赵孟頫就留在吴兴写字、画画,说什么也不肯回大都了,朝廷好像也一直拿他没什么办法,后来大概有了一个折衷的方案,任命他做江浙儒学提举,不离吴兴左右。
在这样半隐半仕的境况下,赵孟頫潜心于书画,“于山水独不能工”的遗憾也圆满解决了。他的一些不朽的名作,譬如《人骑图》,譬如《水村图》,都在这段时间里相继问世。直到十五年后,他才应召返大都。
据说他一直请求回家,但朝廷给他的回复是一直升官,直升到一品。又过了九年,因妻子管道升病重,赵孟頫才获恩准归家,之后继续拒绝回大都,直到三年后卒于吴兴。据说,晚年他写有一首《自警》诗:
齿豁头童六十三,一生事事总堪惭。唯馀笔砚情犹在,留与人间作笑谈。
细看他三十三年的仕途生涯,前九年在大都,中间十五年在江浙,后九年回到大都。《鹊华秋色图》就在他开始闲居吴兴的那段时间画成——这大概是他纠结的仕途里最闲淡自在的日子。在《鹊华秋色图》里,在这片干净得不带人间尘埃的乐土里,是否藏着赵孟頫最深的惆怅和“身在朝堂心怀林泉”的矛盾?
与王维《辋川图》的一脉相承
有人说,赵孟頫的《鹊华秋色图》和王维的《辋川图》有着暗戳戳不可说的关系。
万历三十三年(公元1605年),董其昌在《鹊华秋色图》上题跋盛赞赵孟頫(吴兴)兼有唐朝王维(右承)、宋朝董源(北苑)之长:
吴兴此图,兼右承北苑二家画法。有唐人之致,去其纤。有北宋之雄,去其犷。故曰师法舍短,亦如书家,以肖似古人不能变体为书奴也。
这是董其昌第二次在《鹊华秋色图》上题跋。同年他题文徵明《仿鹊华秋色图卷》时,再次提到赵孟頫此图乃是与王维一脉相承的!
赵文敏在燕都得遍观内府名迹,余家所藏《鹊华秋色卷》,乃其学摩诘致佳笔。
《鹊华秋色图》和《辋川图》在画法经营上的确肖似,都是在写实的同时突出主体,比如《辋川图》将辋川庄、华子冈、孟城坳等置于突出位置,《鹊华秋色图》则是将鹊华二山置于同岸并以浓郁的青绿从背景中剥离出来。这种以重要性来确定主体的布局,是有唐一代风行的绘画法则。但更为一脉相承的,显然是《鹊华秋色图》和《辋川图》暗藏的心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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