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尹默是个有大志的人,陈独秀的批评击中了他的要害,当下冷汗涔涔,浑身发抖,如同生了一场大病。是的,他明白,自己走的是馆阁体路子,秀媚固然引外行喜欢,但在书法审美中,仅位列下品,朴拙才是上品。如果说有什么转折,这就是转折。如果说有什么突变,这就是突变。沈尹默自此改帖为碑,固筋强骨,一练就是十多年,终于写出一手骨格挺拔、精力弥漫的好字。
陈独秀在投身革命、大起大落之余,没忘了关注沈尹默。三十年后,他在给台静农的信中,谈到沈尹默的书法,感叹道:“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,非眼面朋友所可及,然其字外无字,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。”
“字外无字”,是说他徒具字形,而别无心肠肝胆也。
这一板砖,不亚于当年初见时那一声棒喝。
这话迟早会传出来,沈尹默也必然会听到。沈尹默虽说不是掀天揭地的革命家,但作为有夙慧的文化人,还是深悟脱胎换骨、涅槃重生之道。他牢记陈独秀的两番批评,始而入碑出帖,继而出碑入帖,终而入帖又出帖,这才大器晚成,成为二十世纪中国帖学书法流派的开山盟主,一代举足轻重的大师!
五
鲁迅诗云:“风生白下千林暗,雾塞苍天百卉殚。愿乞画家新意匠,只研朱墨作春山。”时为1933年春,题作《赠画师》。
春山是什么样子的呢?
古人云:“春山澹冶而如笑。”(注意,这是成语“春山如笑”的出处。)澹冶,用白话讲,就是淡雅明丽。
又古人云:“春山千里供行色,客愁浓似春山碧。”碧,通常指青绿色。
又古人云:“去日春山淡翠眉。”
再又古人云:“春山愁对修眉绿。”
说来说去,离不开喜青欢绿愁碧怅黛。可是鲁迅偏偏说“不”,他要的是粲然如火的春山。鲁迅生活在一个“风生白下千林暗,雾塞苍天百卉殚”的旧时代,他终生向往并为之卓绝奋斗的,是尚在地平线之外跃跃欲喷的朝阳。
鲁迅不是画家,但他以文字作画,试看他彼时眼中的风景:“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,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;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,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,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,愤怒而且傲慢,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。”(《在酒楼上》)“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,愤怒而且傲慢”,这正是他写“愿乞”“只研”二句时的心态写照。
六
初唐诗人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,被今人誉为“诗中的诗,顶峰上的顶峰”,但在唐代,诸家选本都未予采纳之;宋代,诸位选家对其亦未予关注;有元一代,仍寂寂无闻;直到明人李攀龙出场,才在《唐诗选》中破格予以收录。从此拨云见天,名声日显,相继进入唐汝询的《唐诗解》、王夫之的《唐诗评选》、沈德潜的《唐诗别裁》等重磅选本。
证明费马猜想,即费马大定理,花了三个世纪;证明《春江花月夜》的美感度,则花了上千年。
时间才是最伟大的裁判。
关于这首诗的命运,张若虚生前想象过吗?也许想的,也许没有,此事无关紧要,因为,作品能不能流传后世并被大众赏识,不是由他想了算。林徽因说得好:“我们的作品会不会长存下去,也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不认识的人的心里……这种事情它有它自己的定律,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。”(卞毓方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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