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作文的角度来看,前后两篇《赤壁赋》,前赋精心结构,章法谨严,是南朝抒情小赋的路子,后赋更像小品,不经意写来,丽词雅意,符采相胜,精工之外,多有出人意料之处。李白诗“有时白云起,天际自舒卷”,说的就是这种感觉。若说灵空奇幻,两赋都灵空奇幻,若说笔笔欲仙,前赋的“飘飘乎如遗世独立,羽化而登仙”,是明写而意思浅,后赋的“开户视之,不见其处”,是暗写而意思深。元人虞集曾感叹说,前赋已曲尽其妙,后赋则更上一层楼,“末用道士化鹤之事,尤出人意表”。
读《后赤壁赋》,很多人都觉得,道士入梦一段,最是神来之笔。按常规写出的好文章,源自学养和才力,其高妙是可以想见和预料的,而《后赤壁赋》则不然。我想,即使苏轼在写下“是岁十月之望,步自雪堂,将归于临皋”之后,也未必料到这篇不长的文章会有那样一个结尾。后赋的一些细节,如朋友捕得细鳞鱼,贤惠的苏夫人拿出收藏已久的美酒助兴,如东坡夜深独自登高,这些,也许是纪实,也许不是。回程途中,一只巨鹤掠舟而过,却非虚构。苏轼另有帖子记此事:“十月十五日夜,与杨道士泛舟赤壁,饮醉。夜半有一鹤自江南来,翅如车轮,戛然长鸣,掠余舟而西,不知其为何祥也。”夜色昏茫之中,飞速掠过的鹤影看上去比实际更大,这是可以理解的,但鹤为什么半夜还不栖息,是受到惊吓了吗?
苏轼觉得这也许是某种兆头,不知是吉是凶。志得意满的人不会疑神疑鬼,只有身处忧患的人才特别敏感。因为心存疑惑,入睡后梦到那只鹤,就很自然了。然而鹤变成的道士没有给他指点迷津,只轻描淡写地问他,赤壁之游是否开心。开心也好,不开心也好,是一种情绪,和实际发生的事并不一定完全对应。既然如此,遇鹤,你觉得是好事就是好事,你觉得不好就不好。苏轼的豁达正在于此。他在任何环境下,最后都能心安理得,如他在《记游松风亭》里所言:“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,纵步松风亭下。足力疲乏,思欲就亭止息。望亭宇尚在木末,意谓是如何得到?良久,忽曰:‘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?’由是如挂钩之鱼,忽得解脱。”
庄子和列子的相对主义,精义正在这里。
梦鹤虽不过是借鹤抒怀,但也值得梳理一番。说到鹤化道士,我们马上想到两个著名典故。
其一见于陶潜的《搜神后记》,说有名叫丁令威的辽东人,去灵虚山学道,学成之后,化鹤回乡,落在城门的华表柱上。城里少年见了,张弓欲射。鹤赶紧飞起,但还不忍离去,徘徊空中,作诗曰:“有鸟有鸟丁令威,去家千年今始归。城郭如故人民非,何不学仙冢累累。”然后飘然而逝。这是古诗词中最常用的典故之一,表达了世事变迁的沧桑感。丁令威虽然修炼成仙,但他还乡的故事令人怅惘,因为故乡与他疏离了,故乡的人不认识他了,也不欢迎他回来。
第二个故事也很有名,出自唐人薛用弱的小说集《集异记》。天宝十三年重阳,唐明皇猎于沙苑,见云间孤鹤盘旋,亲自弯弓而射,一发中的。鹤摇摇晃晃下坠,离地面一丈左右,突然奋翅振起,向西南方飞走了。再说蜀地益州城外有座明月观,依山临水,松桂深寂,有个青城道士徐佐卿,每年来三四次。有一天他又来了,精神看来不好,对大家说:“我被人射了一箭,现在没事了。但这支箭不是人间所有,我留在这里,你们好好收着,将来箭主到来,你们可以交给他。”他提笔在墙上写了一行字:“留箭之时,则十三载九月九日也。”安史之乱爆发,明皇避乱到四川,偶然游览到明月观,看见墙上的箭,取下把玩,发现就是自己所用的箭。明皇觉得奇怪,道士就讲了徐佐卿的事,再看墙上的题字,终于明白当年沙苑打猎时所射的鹤,就是徐佐卿所化。
徐佐卿的故事并无深意,旨在宣扬道术的神奇而已。丁令威和徐佐卿都是道士。道士不仅化鹤,道教神仙的坐骑也经常是鹤。
东坡好读杂书,好谈神鬼,对道教虽不像李白那样专注和专业,但也颇热衷于修炼和服食丹砂,对此类掌故自然烂熟于心。由鹤联想到道士,自然而然。此外,元丰五年的两次赤壁之游,陪他游览的都有来自他老家四川的道士杨世昌。这位杨道士到黄州看望苏轼,在苏家住了一年。苏轼很欣赏杨世昌,说他“善画山水,能鼓琴,晓星历骨色,及作轨革卦影,通知黄白药术,可谓艺矣”。苏轼《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》的第三首,就专写杨道士,说“不如西州杨道士,万里随身惟两膝”,又说“杨生自言识音律,洞箫入手清且哀”。前赋中“客有吹洞箫者”的“客”,也是杨道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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