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清照批评小晏的词“苦无铺叙”。她有底气作这判词,论意识流的小令写作,没有人能比肩她的《南歌子》——“翠贴莲蓬小,金销藕叶稀。旧时天气旧时衣。只有情怀、不似旧家时。”以景入情,情理清晰,而时间的痕迹历历在目,正如宇文所安赞叹的,这样的词简单又完美。小晏被李清照挑剔是应该的,但他的弱点成就了他的特点:在交错的时间线上,梦和记忆的片段相互渗透,这是蒙太奇快照跳接的恋爱史。
这首《鹧鸪天》可能是晏几道最让人心碎的作品:“彩袖殷勤捧玉钟。当年拼却醉颜红。舞低杨柳楼心月,歌尽桃花扇底风。从别后,忆相逢。几回魂梦与君同。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。”时间在此刻和过去之间飘来荡去,词的叙述者在宴会上重逢阔别的旧情人,思绪把他带回“拼却醉颜红”的年华。当年的舞和当年的歌嵌在绵长的时光里,一瞬间的记忆融入川流不息的时间。他们分开了许久,他在记忆里复刻相逢相遇的场面,反复地在梦里回到爱情开始的时刻,在梦里寻找他渴望的人。直到命运终于让他们重逢,他却夜不成眠,提灯看她,又不敢看。这里没有夙愿得偿的宽慰,反而被双重的失落笼罩了,时间过去了那么久,他徒劳地在灯下寻找梦里的她。他企图重历的旧人和旧事,是无法抵达的目的地,那是已经无可奈何失落了的世界。
晏几道执着于对过去的完美重复,而这是现实无法作出的补偿,那只能是记忆,梦境,或酒醉时谵妄的想象。这些在意识中再现的场面,总会在清醒时散去,所以他写下的一字一句,是关于失去,关于幻梦的破灭。他和他父亲的词,打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晏殊的《破阵子》写曲终人散后的女子:“多少襟怀言不尽,写向蛮笺曲调中。此情千万重。”晏殊家宴上的那些中老年成功男性,或多或少在年轻时有过“求得人间成小会”的经历,那些女孩成为他们生命中的过客,当他们功成名就时听着小歌女唱着“言不尽、千万重”的深情,这些被倾注了强烈情感的词在表演中实现完美的幻觉,仿佛失落的青春往事能被寻回、被弥补。晏几道反复写着“相寻梦里路,飞雨落花中”“撩乱春愁如柳絮,悠悠梦里无寻处”“一夜梦魂何处,那回杨叶楼中”……这样的词是一种“元表演”,它们关于再现本身,揭穿了小令的致幻机制——也许梦里醉里能实现旧日重来,但一切终究是回不去的。于是,技艺纯青的歌女越是明白地唱出这“求不得”的怅然,她的技艺越是被摧毁,因为这种技艺制造幻象的力量被瓦解了。
至此,词的表演属性走向末路,它作为文体蕴藏的潜能,将由苏轼开启,苏轼用他独一无二的语言辨识度,让词不再是原来的词,不再“只是一首歌”。(柳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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