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红楼梦》是一部“如实描写,并无讳饰”(鲁迅语)的书。现实生活中的人,就算再有学问,在日常说话中引经据典时,也难以做到百分之百的精准。换句话说,如果《红楼梦》里的人物在言谈中引经据典而毫无差错,反而显得不真实。
第四十回“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”描写贾母、刘姥姥等人行至紫菱洲蓼溆一带,乘船游荇叶渚,书中写道:
林黛玉道:“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,只喜他这一句:‘留得残荷听雨声’。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。”宝玉道:“果然好句,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。”
这里林黛玉所说的诗句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,出自李商隐的《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》一诗:“竹坞无尘水槛清,相思迢递隔重城。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。原诗“残荷”本作“枯荷”。
有人认为,在当时情境下,“残荷”要比“枯荷”更好,并作了许多分析。实际上这些分析都属于过度解读,真正的原因更可能是林黛玉偶然触景而记起前人诗句,未必字字准确。
第六十二回“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”,林黛玉在说酒令时,又引错了一句古诗。
三个人限酒底酒面,湘云便说:“酒面要一句古文,一句旧诗,一句骨牌名,一句曲牌名,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,共总凑成一句话。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。”……听黛玉说道: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风急江天过雁哀,却是一只折足雁,叫的人九回肠,这是鸿雁来宾。”
“风急江天过雁哀”应出自宋代陆游的诗作《寒夕》,但与原句有出入。陆游原诗为:“夜扣铜壶彻旦吟,了无人会此时心。灯残焰作孤萤小,火冷灰如积雪深。风急江天无过雁,月明庭户有疏碪(zhēn)。此身毕竟归何许?但忆藏舟黄苇林”。按此处湘云既已明言“要一句古文,一句旧诗”,林黛玉所引并非原句,可以说就是“乱令”了。林黛玉虽然“乱令”,但是其他人并没有发现。这就跟前面的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一样,说明林黛玉一方面读书读得多,另一方面并不死记硬背。更妙的是,她虽然临时调换个别字应付过去,却居然谁也没有发现。如果深究的话,这里面其实还隐含着一层意思:当林黛玉慌乱中说出了本来“不该知道”的《西厢记》中句子时,薛宝钗的反应是非常机敏的——“宝钗听了,回头看着他。”(第四十回)而林黛玉明明错引了诗句,薛宝钗却完全没有反应。据书中介绍,林黛玉是在住进大观园以后,从贾宝玉手里,才第一次接触到《西厢记》《牡丹亭》这些“不出闺门的女孩儿”不该看的书。而从薛宝钗的反应来看,她应该是早把这些东西看过多少遍、记得滚瓜烂熟了。相反,薛宝钗对于前人诗文(这要相对正经得多)却知道得远不如林黛玉多。这里面是否有着隐藏得很深的讽刺意味?读者可以自己体会。
第六十三回“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”写到妙玉误记的两句古诗,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岫烟听了宝玉这话,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,方笑道:“怪道俗语说的‘闻名不如见面’,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,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。既连他这样,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。他常说:‘古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,只有两句好,说道: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须一个土馒头。’所以他自称‘槛外之人’……”
“纵有千年铁门槛,终须一个土馒头”这句诗出自宋代诗人范成大的《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》:“家山随处可行楸,荷锸携壶似醉刘。纵有千年铁门限,终须一个土馒头。三轮世界犹灰劫,四大形骸强首丘。蝼蚁乌鸢何厚薄,临风拊掌菊花秋。”妙玉误将“铁门限”记成了“铁门槛”。
案范成大诗中“铁门限”典故,与南朝书法家智永有关。唐代李绰《尚书故实》:“(智永禅师)积年学书,秃笔头十瓮。每瓮皆数石。人来觅书,并请题头者如市,所居户限为之穿穴,乃用铁叶裹之,人谓为铁门限。”后用为来访请益者多之典。宋代苏轼《赠常州报恩长老》诗之二:“凭师为作铁门限,准备人间请话人。”即用此意。又,唐代王梵志诗:“世无百年人,强作千年调。打铁作门限,鬼见拍手笑。”原谓打铁作门限,以求坚固,后即用“铁门限”比喻人们为自己作长久打算。范成大诗,以及元代郑光祖《塞鸿秋》曲:“金谷园那得三生富,铁门限枉作千年妬(dù)。”都是用的王梵志诗中寓意。“限”与“槛”(kǎn),读音大不相同,笔画后者为多,故不太可能是抄手之误。“门限”与“门槛”,一雅一俗,区别甚大。而妙玉恰恰是对雅俗之际极为看重的——宝玉说了一句绿玉斗是“俗器”,妙玉立刻反唇相讥:“这是俗器?不是我说狂话,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。”黛玉问了一句:“这也是旧年的雨水?”妙玉就冷笑道:“你这么个人,竟是大俗人,连水也尝不出来。”(第四十一回)这么一个以雅自诩、以俗讥人的人物,却偏偏把“铁门限”记成了“铁门槛”,怪不得岫烟要用“僧不僧,俗不俗,女不女,男不男”这样的话来挖苦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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