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虎想,自己只要让主人看见雨裂沟里藏着一匹恶豺,聪明的主人就立刻会明白事情的真相,识破白眉儿豺的本性。它晓得,主人曾经养过一条名叫洛戛的猎狗,就是让豺给害死的,因此主人对豺恨之入骨,决不会轻饶了混进狗群混到身边来的豺,说不定一怒之下会一枪崩掉白眉儿的脑袋呢。
窝藏罪犯的自己就是罪犯;包庇猎物的自己也应该变成猎物。
啊哈,除恶务尽,大快狗心。
白眉儿还在引诱主人朝小河沟方向追。
豺娘养的,想瞒天过海,没那么容易呢,老黑狗狠狠剜了白眉儿一眼,有我黑虎在,谁也甭想把主人当傻瓜蛋耍!
阿蛮星将手里的细麻绳朝小河沟方向牵拉着,示意老黑狗快走。
老黑狗梗着脖子,不动弹。
“怎么啦,黑虎,走不动啦?唉,你老喽,体力不行喽,真不该带你进山来的。好吧,走不动就慢慢走,好歹算是给我带个路吧。”
“汪汪汪,汪汪汪,汪汪汪。”老黑狗一个劲地吠叫。主人,您误会了,我不走不是我没力气撵山狩猎,而是恶豺就躲在面前这条雨裂沟里。您老明鉴,不信的话,就将您的枪管捅进雨裂沟去崩它一枪,保证会有一匹满脸血污的豺大口大口喘咳着从硝烟中跌滚出来。
可惜,阿蛮星虽然养了一辈子狗,仍听不懂狗的语言。
“你叫啥呀,豺都让你给吓跑了。”阿蛮星埋怨老黑狗道,“瞧白眉儿,从不大声嚷嚷,咬起来凶得像只猎豹。”
白眉儿意识到老黑狗已发现了蹊跷,心急如焚。得赶快让主人牵着老黑狗离开此地,再待下去,怕要露馅呢。它跑过来叼住主人的一只裤腿,朝小河沟方向拖拽。主人,别在这里无谓地逗留了,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,快走吧,不然豺就逃远了。
阿蛮星拽紧细麻绳,强迫老黑狗朝小河沟方向走。
细麻绳勒住老黑狗的脖子,憋得它十分难受,但老黑狗顽强地伫立着,一动不动,嘴朝着雨裂沟,“汪——汪——”发出一声声喊冤似的长吠。
“老杂种,你叫魂啊!”阿蛮星訾骂道。
老黑狗发疯般地又蹦又跳,竭力想挣脱细麻绳的束缚,一个劲儿地做出向雨裂沟扑击的姿势。无论如何,它也要让主人明了自己的用意。
“老家伙,你是在搞什么名堂嘛。”阿蛮星稍稍松弛了一下细麻绳,老黑狗猛地往前一蹿,阿蛮星拽不住,踉跄了两步,被带到雨裂沟前。老黑狗更来劲了,狂跳乱颠,频频噬咬,明显地表现出一种急不可耐想钻进雨裂沟去搏杀的心情。
白眉儿的长舌头燥热得就像含住火炭;狗没有汗腺,再着急也不会吓出一身冷汗;狗散热靠舌头,急火攻心时,也只能用舌头来排泄。它那颗狗心咚咚咚就像要跳出嗓子眼。假如事情败露,后果不堪设想。主人或许会把它当做暗藏在身边的豺,用铅弹击碎它的脑壳;或许会以为它是背信弃义与豺狼沆瀣一气的恶狗,而用长刀剁下它的狗头。
一瞬间,它后悔了。真的,它完全没必要萌发愚蠢的怜悯,沉溺感情的泥淖。要是救了母豺兔嘴而毁掉自己,那才亏大了。再说,一旦露馅,它好不了,兔嘴也跑不掉的。它是猎狗,一条猎狗为一匹母豺殉葬,怕会让森林百兽都笑掉大牙的。可是,后悔已经晚了。现在,它只有硬着头皮装蒜到底;但愿老天保佑,能让它蒙混过关。它竭力克制住自己激烈的心跳,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,在主人阿蛮星跟前溜达,不时朝小河沟发出一声短促的吠叫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嘛?”阿蛮星看看激动万分的老黑狗,又看看镇定自如的白眉儿,困惑地皱起两条浓眉,“要是这雨裂沟里藏有猎物,白眉儿早就扑进去了嘛,还能让你黑虎来捡便宜?”
阿蛮星说着,弯下腰来比试了一下,雨裂沟太窄,他无法钻进去;里头太暗,啥也看不见。
老黑狗愈发疯癫,拼命朝雨裂沟里扑。
“不让你进去,看来你是死不瞑目了;好,你去,你去,我倒要看看你能掏出什么希罕来。”说着,他解开了老黑狗脖颈上的细麻绳。
老黑狗行动自由了,气势汹汹地蹿进雨裂沟去。
白眉儿一颠脚,跟着老黑狗钻进雨裂沟去。它不能在沟外无所作为地等待事情暴露。假如它在沟外听之任之,雨裂沟里很快会爆发一场狗豺大战,狗嚎声豺嚣声厮斗声会传出沟来,传进主人耳膜,那样的话,就无法再补救了。
“对对,白眉儿,你也跟进去看看,别让黑虎去咬毒蛇蝎子什么的。”
事后,白眉儿回想起来还禁不住有点害怕,要是当时它不灵机一动跟着老黑狗钻进雨裂沟,它的猎狗生涯绝对葬送掉了;幸亏它跟着老黑狗进去见机行事,这才转危为安。
老黑狗在雨裂沟里三蹿两蹿就跳到那条土坎前,冲着母豺兔嘴龇牙咧嘴地吠叫。
“汪汪汪”,你这恶豺,看你还能往哪里藏?
兔嘴惊慌失措,从地上弹跳起来,高耸起脊背,准备搏杀。
老黑狗凶狠的咆哮声,震得雨裂沟微微抖颤。
兔嘴那张丑陋的豺嘴开启宽宽一条缝,喉结滑动,眼看就要吐出一串凶猛的豺嚣了,白眉儿赶紧纵身一跃,越过老黑狗,跳到兔嘴面前,冷不丁将自己尖尖的嘴塞进兔嘴的唇齿之间。
千万别嚷嚷,你要是嚣叫,不但毁了你,也会葬送了我。
兔嘴很快明白了白眉儿的用意,后退一步,闭起嘴,缄默无声,缩在土坎下面。
现在,白眉儿夹在老黑狗和兔嘴中间。它已山穷水尽,没有回旋余地;倘若此时它反戈一击咬死兔嘴,为时也晚矣;主人或许会识破它欲盖弥彰的伎俩,或许会以为它是条嗅觉连老黑狗都比不上的笨狗。它不能再变来变去,不能在豺性和狗性之间再度彷徨犹豫。无论如何,这次它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。
它面朝着老黑狗,眼光冷峻而严厉,沉默地用舌尖舔着牙尖;这形体语言十分明显,是含有威胁性质的警告,不许老黑狗靠近兔嘴,不许老黑狗伤害兔嘴。
老黑狗勃然大怒,更猛烈地吠叫起来,震得沟顶上的泥屑刷刷往下落。认豺为友,吃里扒外,卑鄙得令狗作呕!简直连狗屎都不如!它早就疑心这眉眼间有块醒目白斑的家伙是狗貌豺心,现在果真应验了。可惜的是,主人无法钻进雨裂沟来,亲眼目睹这铁的事实。它朝母豺刻毒谩骂,试图激怒母豺,让母豺发出尖声嚣叫;主人有丰富的狩猎经验,只要听到豺嚣,就能明辨是非曲直,猜出雨裂沟里的秘密。
比豺更可恶的白眉儿,竟及时阻止母豺张嘴嚣叫,暴露身份。
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狗气愤的事了。老黑狗七窍生烟,跃跃欲扑。它豁出去了,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白眉儿的卑劣行径曝光在主人眼鼻底下。它清楚自己面对两个穷凶极恶的对手,可它不怕。它真理在握,它一身正气,它代表正义,它代表光明,它相信正气和真理一定能战胜邪恶和奸佞。它大义凛然地扑将上去,想咬住母豺的腿,拖出雨裂沟去,让罪恶受到公正的审判。
白眉儿陡地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,挡住了它的扑击。
无耻的叛逆,我跟你拼了!
老黑狗张嘴朝白眉儿咬去,唉,毕竟年老体衰,腰腿不太灵便了,它不但咬了个空,反被白眉儿衔住一条后腿用力一掀,摔了个四足朝天。没等它翻爬起来,那该死的豁嘴母豺敏捷地跃过来,用力按住它的两条前肢,白眉儿则用身体压住它的腰部和后肢;它挣扎,但无济于事,像被压在两扇磨盘下,动弹不了;白眉儿湿漉漉的长舌头慢吞吞地舔它颈窝的绒毛,白森森的犬牙恶毒地在它喉管上摩擦;白眉儿眼光冷得像块冰,透露出汹涌的杀机。
你要干什么,想和豺合谋戕害一条忠诚的狗吗?
你放开呀,暗杀绑票讹诈之类的恐怖活动全世界都反对哩!
白眉儿不但没松劲,竟叼住了它的喉管,轻轻提起,在尖利的牙齿间碾磨搓揉。这纯粹是拿它的生命在玩耍。它的老命此刻拿捏在白眉儿的爪牙间了。一瞬间,它勇气顿消,骇怕得全身战栗。蝼蚁尚且贪生,狗比蝼蚁高级得多,当然爱惜生命。它现在被咬死了,主人也弄不明白它是怎么死的,或许还以为这是条深不见底的雨裂沟,它失足滑下去跌死了呢。主人钻不进来,不可能查看事故现场;白眉小子绝对会装出一副无限悲哀的样子,哄骗主人,让主人相信自己是无辜的。死得不明不白,死得稀里糊涂,死得莫名其妙,死得冤里冤枉,死了也不能揭穿白眉小子豺的真面目,这也实在太不划算了。
老黑狗软了下来,四肢抽搐,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求的光。
再厉害的动物都有软和硬两面性,这是一种生存技巧。当遇到强有力的对手时,眼看求胜无望,就会做出各种各样求饶的姿态来,以博取对手的宽容。这种行为在种内斗争中尤为常见。生物学家把这种现象定名为“进化上的稳定策略”,简称宜斯策略。
老黑狗很懂得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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